雨水一直收不住脚。但初春的澧阳平原,依然呼应天地的韵律,敞开胸怀。杨柳风拂面,水光叠影,层层新绿在泥土间闪亮——就像一万年前,这片土地在春天也有的模样。

在中国史前社会的文明化浪潮中,这方山水扮演了怎样的角色?湖南自古“鱼米之乡”的美誉,与这里有何渊源?

时间布下一个个哑谜。居于平原腹地的澧县城头山,是迄今为止,考古学家解开的关键谜底。距今6300年的中国最早之城,是这片原野史前稻作农业文明之果,也是中国文明化进程的一块里程碑。

2018年11月30日,澧县城头山古文化遗址全貌。(资料图片) 钟镭 摄

3月2日,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副研究员赵亚锋,在长沙博物馆主讲城头山往事。时间的响箭,射开了被折叠的城头山时空之门。那里稻香四溢、热气腾腾,渺渺渔歌随风飘荡……

几只灰色的水鸟扑腾着掠过护城河的水面。田埂边,落叶的水杉和杨树都干净得很,在灰蒙中画出清朗的线条。不过枝丫间的鸟窝像个黑色标点,不客气地宣示领地。

院子里的蔷薇,刚冒出新芽。狗围着脚边打转,火苗舔着一尊陶鼎,鼎上蒸着米饭的陶甑噗噗微响,清香扑鼻……

初春,在城头山国家考古遗址公园徜徉,眼前一树一鸟一物,都奇妙交错于“中国最早城里人”饭稻羹鱼的远古时空。恍然间,你沿着鹅卵石大道来到河边,荡舟捕鱼,或者去城中心的公共陶窑,完成那件才做了一半的陶器……

站在遗址公园的中心环顾四周。昔日城墙微微隆起于地表,呈圆形绵延。“城”的身影,依稀可见。但城的秘密,并不那么轻易暴露。

1979年7月的一个暑热天,澧县考古人员曹传松和王本浩,骑着自行车转过车溪乡的一片树林。曹传松的目光,无意间越过大片稻田,落到了一处高大的土岗上……

这是沉睡数千年的城头山,第一次与即将唤醒它的力量不经意相遇。时光埋下的秘密只露出了一个细小的线头,幸运的是,几经周折,揭秘者还是牢牢地抓紧了它。

中国最早的城,把中华民族的建城史往前一推就是1000年;世界最早的水稻田,打破“中国水稻由南亚传来”的观点,确证了中华民族驯化和栽培稻谷的伟大功勋。城头山这两项堪称改写历史的考古成果,震惊世界。

城头山遗址开始发掘时,确认城址建造时代距今约5000-4800年,是当时发现的最早之城,被评为1992年度全国十大考古新发现。没想到,1995年在长沙举行的一次研讨会上,河南学者突然宣布,在郑州西山发现了一个城址,距今约5300年。

难道桂冠刚戴上就要摘下来?1996年底至1997年初,冒着严寒埋头苦干的湖南考古人惊喜连连:不仅发现了距今约6300年的最早城墙,还发现了压在城墙之下、距今6500年的世界最早古稻田。时任湖南省文物考古所所长何介钧,甚至挖出了一个有灰白色根须的稻蔸。他兴奋地在遗址附近农田中扯了一个刚收割的稻蔸比较,几乎没什么区别。

站在城头山遗址东门的核心保护区域深呼吸,似乎仍闻得到距今6300年土城的泥腥味,望见稻田里嘉禾青青。

赵亚锋语气肯定:“建在稻田上的城墙,是一个关于城的隐喻。城头山,就是稻作农业文明结出的果实。”

水稻是极为脆弱的水生植物,对种植条件、人与人的协作关系等要求很高,社会组织、公共权力等早期社会复杂化现象也因此萌发。距今约6300年的大溪文化时期,城头山聚落终于实现了从量变到质变的飞跃,筑起了颇具震撼力的城墙。城墙如一个巨大容器,汇聚了稻作农业发展所积蓄的文明要素,极大地促进了人们的社会交流、碰撞与分化。城头山的出现,标志中华大地升起了第一缕文明的曙光。

城头山曾四次修筑城墙,一次比一次建得高大、复杂。鼎盛时期,其城墙墙基宽达37米以上,还开挖了一条宽40米、深3米多的宽大护城河。赵亚锋在考古中发现,这个城河系统修建前有整体规划与设计,修建过程中则分组施工,分段堆筑,合拢成城:“这背后折射出的,是一个具有强大的规划、协调、组织与控制能力的权威。城内公共墓地的出现,多间建筑的居址、公共食堂、祖庙等,也是这一权威社会控制力的体现。此时的城头山,已呈现出一定的古国气象。”

随着城的发展,三面环山空间较小的城头山,开始向东边更开阔的地带转移,建起了一座规模更大的鸡叫城。直到距今4000年左右,包括鸡叫城在内的长江流域的古城都神秘消失。是什么黯淡了这里的文明之光?仍是未解之谜。

距今6300年前,一座宏大的土城就能在东亚大陆的遍地洪荒中耸立,绵延近2000年。这并非魔法式的奇幻。

“澧阳平原堪称湖南的‘两河流域’。”赵亚锋说:“它由澧水及其支流涔水、澹水冲积而成,是人类宜居的黄金地带。城头山是澧阳平原万年史前文化演进的结晶。”

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一直到现在,近700平方公里的澧阳平原已发现了近600个重要的史前和商周时期的遗址,是湖南目前最密集、文化序列最清楚的遗址古迹。湖南目前最早的旧石器遗址津市虎爪山、发现了湖南人老祖宗“石门人”的燕儿洞、距今8000多年的中国最早环壕农业聚落八十垱,都出现在这里。道县玉蟾岩发现的世界最早栽培稻,这里发现的四大稻作遗址及解密的八大传播路径,基本廊清了人类史前稻作农业前行的脚步。澧阳平原,被视为世界水稻的起源与传播中心之一。湖南“鱼米之乡”的美誉,即源自这片饱含先祖智慧、浸透古稻醇香的原野。

“天佑湖南,天佑澧阳平原,承载着上古历史的这些遗址——不仅仅一座城头山,而是万年以来的这一整套遗址,它们历经了数千年时光,完好地保留下来了。让我们共同努力,呵护好这批珍贵的历史遗产!”2017年9月22日,城头山举行“中国城头山(首届)世界稻作文明论坛”,中国考古学会副理事长赵辉激情呼吁。

作为世界三大原生文明之一的中国文明,究竟是如何形成的?近百年来,一代又一代中国考古学者孜孜以求。

赵亚锋对此颇为感慨:“中国现古学的基因里就有着强烈的中国文明探源诉求。通过考古学寻根问祖,重建中国上古史,探索中国文化和文明的起源,可以说是中国考古学的天职。”

湖南省文物考古研究所所长郭伟民,在概括中国文明化的进程时发现,非常巧合的是,从距今6300-2300年,几乎每隔一千年就发生一次重大的转型,就有一次文明浪潮的席卷。而城头山,正是中国第一文明期的最高峰:“距今6300年,是中国第一文明期的开始。这个阶段还是文明的蓓蕾阶段,或胚胎期。在这个第一文明阶段,城头山城址是唯一代表,它独立地发生了一种文明的形态,即稻作农业文明。这个年代,比‘两河流域’甚至还要早。有了城,文明就开始加速发展。”

2017年9月22日,袁隆平院士和联合国世界粮食计划署官员等共同发布《城头山共识》,高度评价以城头山为代表的澧阳平原史前遗址群“为国际社会理解全球多元化和多样性文明进程提供了蓝图”。目前,澧阳平原史前遗址群将申报世界文化遗产。

在世界文明史的坐标上,城头山这颗闪烁于人类早期文明苍穹的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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